清晨6点，抢救了一整夜的病人去世了。这是我参加工作第一年便结识的病人，家属有条不紊地为她穿上最后的新衣。她的儿子走到我面前，用沙哑的嗓音向我道别。我想说些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或告诉他大量脑干出血死亡不可避免，但终究没有说出口，隐藏在蓝色无菌口罩背后的嘴巴只机械地蹦出了几个字：“好，你忙去吧。”

他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手，离别中，有着无法忘却的怀念。

认识没多久，她丈夫便永远地离开了

十几年前，一个狂雪飞舞的午后，我正坐在电脑前写病程记录，一位60岁左右的女性走了进来，雪花染白了她的眉毛，手指也快被冻僵了。因为丈夫肝癌全身转移，甚至出现呕血和昏迷，为了进一步治疗辗转数百公里而来。

此后我成了她丈夫的管床医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不仅有着渊博的知识，更有着豁达的境界。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我在进行胸腔穿刺等操作时免不了有些不自信，他便鼓励我：“放心穿刺，如果在我这快要死掉的人身上都畏手畏脚，又如何面对其他患者？”我常用轮医院的各个部门之间做检查，他又告诉我：“医德绝不是爱心泛滥，没有原则更加容易犯错。”

他的病情日益恶化，常常陷入昏迷，又总是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在生命的终末期，即使用了超大剂量的吗啡，依旧避免不了癌痛带来的折磨。他的妻子哀求着能不能再救救他，他却对我勉强一笑：“人类总有一天会攻克癌症，我等不了那一天，你们年轻人要努力。”

不久他便撒手西去，只留下瘫坐在病房门外默默流泪的妻子。我一度在心底将他当作我的师长、我的朋友，没想刚认识他便永远地离开了。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年之后我竟然在急诊抢救室里又送走了他的妻子。

他去世后，他医院，她没有埋怨医生的无能为力，也没有提及丈夫最后在痛苦中离去，没有过多的话，没有落下的泪，只有诚挚的谢意和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就像后来她说的那样：“孩子还没有结婚，我还没有抱上孙子，还不要努力活着嘛！”也如同她常常挂在嘴边的戏言一般：“我还没有去过西藏旅行呢，怎么能死？”

治病救人中，还有着人心冷暖

再见到她，是她患病来求医。虽然她有着不错的退休金，儿子非常孝顺，她也自称要坚强地活着，但可能怕吃药有副作用，极难完全按医嘱用药，甚至常常擅自停药，还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某种神秘偏方。她曾因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被送进急诊，因急性左心衰被插管抢救，也因重症肺炎被下达病危通知单……

我郑重地提醒她：“如果你再不听话，很可能就要出现严重后果！”她的儿子也无数次跟她说：“你不听医生的话，来医院做什么呢？以前麻烦医生送走了爸爸，你还想以后也麻烦医生送走你吗？”

除了看病之外，医院里遇见她。

3年前一个冬日，刚在抢救室忙完出来的我一转身便看见了她。她递上来一顶帽子说：“做医生的太忙，肯定照顾不来自己的孩子。这是我亲手给孩子编织的，暖和！”我不要，她说“一点心意”。

去年，她因为肺部感染住院治疗。出院之前，特意来到了急诊室，将一箱牛奶递给我。我推脱说不要，并且指着摄像头告诉她：“你不要让我犯错呀。”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医生就没有亲戚朋友了，医生就不用吃饭了？”然后便拆开了包装盒，取出两瓶牛奶强行塞进了我白大衣的口袋之中。我不忍心拒绝，似乎也没有必要拒绝。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个白雪茫茫的下午，仿佛又推着轮椅同这对夫妻聊天。

然而，悲痛的现实无时无刻告诉我：“碧落黄泉，茫茫十年。”当她被覆盖上那冰冷的白纱布，当家医院，当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我身上时，我不得不想：“天堂或许换了新颜，人间却依旧是人间。”

在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病人的离去，在同病魔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斗争之后，我明白了现代医学不是无所不能、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代名词，治病救人也从来都不只是单纯的医学问题，还有着人心冷暖。

医院江北院区急诊科医生范志伟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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