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有病人需要会诊，我披了白大褂就下去了。

刚到抢救室，就听到有人在争吵。

我内心咯噔了一下，别又是医闹，上一回搞得够呛，医务科都点名批评了老马。

还好，是家属之间的纷争，跟医生无关。看样子是母子两人。家属在急诊科吵架是常有的事，我也见怪不怪了。

急诊科医生更加是习以为常，几个护士劝了几句，家属不听，也就没人再劝说，大家都忙。如果吵架进一步升级，影响了工作、其他病人，那么保安就会进来阻止。

目前情况还行，可控状态。

是个肺癌晚期的患者，出现呼吸困难。老马见我来了后，凑过来跟我说。

肺癌晚期还有什么好搞，让他回家不就得了吗。我低声跟老马说。

说归说，我还是靠近床旁，看看病人什么情况。58岁中年男子，骨瘦如柴。

这几乎是所有恶性肿瘤晚期患者的表现，恶液质，瘦骨嶙峋，惨不忍睹。

老马把病人的胸片递给我，说左胸腔大量胸腔积液，加上肺癌双肺转移，没一点好肺了。

病人呼吸急促，低着头，没说话。

他根本没力气说话了。

床头心电监护提示心率次，血压偏低，血氧饱和度也偏低。

这些都提示，他的确严重，随时可能垮掉。

有发热么，我问老马。

有，最高体温38.5°C，而且感染指标高，血白细胞1万8，估计同时合并肺部感染。老马低声跟我说。

此时门口家属又吵了起来。

就是病人的老婆和儿子在吵。

儿子年纪跟我差不多，30多岁。

我听出来了，大概是病人老婆一直带着病人去做各种化疗、放疗、靶向治疗，把病人搞垮了，钱也花完了，儿子觉得老妈做得不对，既没有帮助到爸爸，又把钱花了，这次病人呼吸困难，生命垂危，两人的矛盾爆发了。

大概就这样。

他们吵多久了，我问老马。

从来急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吵吵嚷嚷的，时而大声时而小声，一点都不像母子俩。老马头也没抬，在仔细看胸片。末了，问我，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床位。

我摊摊手，说真没床，即便真有床，这样的病人收上去有意思么。

有没有意思不是你说了算的兄弟，得看人家家属。老马白了我一眼。怎么说那也是人家的老公，人家的爸爸，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我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一个肺癌晚期、多发肺转移，说不定全身其他部位转移的病人，现在又有严重肺部感染、大量胸水，呼吸那么急促，肯定有呼吸衰竭了，上去我们科接受各种治疗，我看不到希望啊。

你可以上呼吸机、抗生素、抽胸水啊，等肺炎好转后再看有没有机会脱开呼吸机，转出ICU咯。老马说。

机会渺茫，我马上泼他冷水。

去跟家属说说吧，了解了解情况。老马说。我看看病人情况，万一不好可能还得气管插管的。

家属就在门口，俩人说话比较大声，主要是儿子的声音比较大。

我朝他们走去，心理想着该怎么跟他们沟通才好。我应该把客观病情告诉他们，至于是否需要积极治疗，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此时病人儿子突然冲着他妈妈大声吼，你就是凶手，害死爸爸的人就是你！

这句话他吼的很大声，整个急诊室的人都被影响到了。

我也被他冷不防的大声吼吓了一跳。

我走过去，看着怒气冲冲的病人儿子，还有满脸委屈的病人老婆，我先自我介绍，说我是ICU的医生。现在跟你们说说病情。

他儿子虽然在气头上，但是并没有打算把气撒在我身上的打算，对我还算客气。

我说病人现在情况比较差，如果要治疗，很有可能需要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而且要做胸腔穿刺抽液，才可能缓解患者的呼吸困难，缓解缺氧。

但是ICU费用比较昂贵，一天花费1-2万，按照医保比例报销。我说。

他儿子转头望着他妈妈，没好气的说，你做主吧，你说去不去ICU，你说了算。

病人老婆双眼通红，显然哭过。一时之间也是没了主意。怔在那里，嘴角动了下，没说话。

看这情形，我直接表态，说病人去ICU，经过积极治疗后可能会改善症状，延长时间，但不可能治愈肺癌的，一旦插了管上呼吸机，还能不能重新出来ICU还是个未知数。

说到这，我停了下来，看他们俩反应。

他们反应不明显，于是我继续说，我遇到很多类似的情况，有些家属直接选择放弃了，把病人接回家.....

我还没说完，他儿子就说，那就是回家等死了？

我点点头，说顺其自然，你们可以陪陪他，而且不用花费巨大医疗费。

他儿子听我这么说，眼泪就下来了，果然谁也不是铁打的。他刚刚虽然跟母亲闹别扭，但对父亲还是很在乎的。

病人老婆也开口了，说总不能看着他回家等死吧，要不先去ICU治疗几天看看，到时候再决定吧。

我点点头，接受他们的做法。这也是很多家属选择的折中办法。

短期内要他们放弃病人不大现实，但多数情况在ICU住几天后，他们就会想明白了。到时候就会做出更加理智的决定。

另外，真的，直接把病人领回家，很难做到。在家就是活活憋死。

医院的治疗，意义也不是太大。恶性肿瘤晚期，能做的不多。更多的是对症支持治疗，缓解症状为主。而ICU有很多侵入性的治疗，比如气管插管、动脉静脉穿刺、胃管、尿管等等，对病人来说都是挑战。

但如果不做这些，他可能很快就会痛苦死去。

做了这些，他肯定会多活一段时间。但躺在病床上，家属接触不到，他自己看不到希望。我也看不到希望。

所以我们都不想收肿瘤晚期病人。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收。

病人儿子之所以认为是他妈妈害死爸爸，是因为她带他做了很多化疗放疗。即便在晚期时候，还吃了很多靶向药物。

可是不吃不行啊，病人老婆跟我说，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走么，什么都不做么，做不到啊。再说，有人就是吃了这个药后多活了好几年的。我们也想试一试。

哎，要做出正确的、理智的决定，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