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医院采访禤国维时，并没有见到他本人，倒是遇到他的一名患者小琪。小琪3岁时突然走路不稳，摇摇晃晃，有时还站不起来。母亲把她从佛山带到广州治疗，二十多天就花掉了7万多元，听说禤国维是治疗皮肌炎方面的专家，又慕名带女儿前来。经过禤老几年的医治，小琪的病完全康复，现在已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这次她从佛山过来，是因为禤国维被评为南粤楷模，她要向材料组讲述她与禤爷爷的故事。

小姑娘说：“我从来没有专程答谢过禤爷爷，想他的时候，我会挂他的号，在诊室里与他见面，只要他一摸我的脉，说‘好了好了’，我就有安全感。”

在小琪平静的讲述中，没有一句感激的话，却全都是感激。

虽然没有见到国医大师，但我记住了他。

一次失控的采访

禤国维是广东三水人，年11月出生在广州市龙津东路，年从广雅中学考入广州中医学院，年大学毕业后从医，先在医院工作，医院。他救死扶伤54年，年被国家人社部、卫计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评为国医大师，这样的殊荣，全国只有60人。这些年，国家与社会授予了他无数的荣誉。

大约半个月之后，医院，在医院的小会客厅等他。

不一会，一位精瘦的老人走进来，坐在我旁边，平静地问我：“你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重复一遍。

小会客厅有很多单人沙发，通常有身份感的人会坐在客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可他偏偏跟我并排而坐，我能感受到他的谦逊。

虽然采访过无数人物，但要采访一位中医皮肤科专家，我真的一时不知道要了解什么。为了不冷场，我把第一次来采访时听小琪讲的说给他听。

禤老说：“是重症皮肌炎。”说完，他让我等一等，又出去了。

很快，禤老拿了两本书进来，摆在自己的大腿上，翻到皮肌炎那章，给我讲述皮肌炎的发病原因、治疗方法与康复方案。

这两本书都是禤老主编的皮肤病医学专著，书已卷角、泛黄，封面还贴了透明胶。可以推断这些年来他翻书的频率。

他不善言谈，但讲起皮肤病来却头头是道。可惜，我这方面的知识欠缺，没有听懂多少。

好几次，我想打断他的讲话，问我想要了解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开口。一个80岁的老中医，一辈子都在与疾病和病人打交道，医院里，不像患者那样康复后可以出院，他不说医道，说什么呢？

在完全失控的采访中，我还是在禤老的讲述中听出了一些门道。比如红斑狼疮、硬皮病、皮肌炎等，它们不是靠几剂中药就能搞掂的一般皮肤病，发病机制都是医学谜题，有些病人要终生吃药才能维持生命，治疗得当可以改善病人的生活质量。

前面说到的小琪，医院，后来一个月一次，病好得差不多了，还要三个月复诊一次，直到完全康复，前前后后花了几年时间。

还有家住番禺区的一位皮肌炎患者，今年80岁，与禤老同龄，也是找禤老看病最长久的患者。我问禤老：“这位患者什么时候开始找您看病的？”

禤老说：“忘记了，但病案室里有记录。”

后来我在禤老送我的《禤国维临床经验集》中找到了他：患者姓黄，找禤老看病时已经65岁。禤国维把脉时觉得他的胃气可以，建议先把身体调好再治病。当时禤国维还对助手说过一句话：“只要病人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要用万分的努力治好他的疾病。”

这次杂乱无章的采访完成了我对中医皮肤病知识的普及。我一直认为，医生就是给病人开开处方，但没有想到禤老一下子给我说了那么多中医对疾病的探索，如何排毒、祛湿、补肾，还有很多可以提高疗效的外治法。

采访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院方要使用小会客厅，禤老带我到他的办公室继续聊。

禤老的办公室只有七八平方，与现任皮肤科主任李红毅一起办公。两张小办公台并排在一起，还得挤下一张诊床与两张客椅，禤老的办公台上放着一个把脉用的手枕。

我问禤老：“您在这里也看病？”

“是。”禤老说，“病人从全国各地来，那么远的路，来一次不容易，能看的都看。”

禤国维教授正在为病人施治

我很想开口说，禤老，也帮我把把脉，看看有什么病可以吗？但还未开口，病房又有事叫他走了。我只好站起来，挪动椅子，让他忙去。

等到中午12:15他还没回来。

厚土上才能长出大树

医院，每天都能看到禤国维的身影。他个子不高，背微驼，走路很快，习惯性向前倾。他每天5:30起床，在家吃完早餐后7:30医院，从不空着手，总是提着一个环保袋，里面放着各种医学资料与笔记本。他说：“医院吃早餐，8点钟上班，打饭与上电梯时大家都让着我，不好意思。”

我知道，他为了多看几个病人，出诊时不敢多喝一点水。有时中午要一两点才能下班。他的学生怕他饿着，有时会给他泡一杯西洋参茶，准备一个面包。

这个总想着别人、病人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时间能倒流，看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广州，龙津路一带遍布着中医馆，90%的市民看病都先选择中医，以至于广雅中学的高材生禤国维在广州中医学院创办的第二年，就选择了报考这所大学，成为被幸运录取的65个学生之一。在三元里的大学校园里，年轻的禤国维精读中医四大名著、苦背中医方歌。

青年时代的禤国维已经崭露头角

60年过去，80岁的禤国维还能随口背出中医四大名著以及《千金方》《外台秘要》等书中的名句与处方。

每一栋高楼大厦都打有坚实的基础，没有厚土也不可能长出大树。道理很简单，但随着传播技术的变革，一些人误认为炒作就能成为大师，再也不用脚踏实地。

禤国维正是这个时代稀缺的真正大师。

慢慢来，病一定会好的

禤国维有一位患者叫晓珠，年的时候，她还是一名高挑漂亮的女大学生，正在热恋中。有一天，她发现身上出现斑点，走路困难，到医院一检查，做梦也没想到竟是红斑狼疮，顿时感觉晴天霹雳，天都要塌了！医院，她蹲在路边大哭了一场，几乎站不起来走回家。她在网上查找这方面最好的医生，最后锁定禤国维，但网上号已经挂满，她花了元找“黄牛党”买号，才终于见到了禤国维。禤老仔细检查后和蔼地对她说：“你不要紧张，我是医生，病会好的。”好多找禤老看病的人都听过他这句话，其实这是他的口头禅。

对红斑狼疮患者讲这话，禤老是有底气的。这些年来，他医治过好多患者，在不同的论坛上说：“中医的核心是疗效，只有疗效好，中医才有长久的生命力。”

禤国维教授研发的治疗系统性红斑狼疮系列制剂滋阴清热狼疮胶囊（狼疮2号）、清热解毒狼疮胶囊（狼疮1号）、健脾益肾狼疮胶囊（狼疮3号），疗效确切。治疗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系列研究获得了4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1项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基金，3项省级课题基金的支持。

晓珠每医院一次，但半年过去，病还没见好。有一次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禤老大发脾气：“吃了那么久的药，病怎么还没好？”

禤老知道，红斑狼疮不是一两天就能康复的，病人家庭经济压力很大，这样的情绪他经常遇到，也能理解，不会记在心里。他安慰晓珠：“你不要急，慢慢来，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晓珠讲述这段人生经历时已经是一个小男孩的母亲，当初的恋人已成为她的丈夫，她自己也恢复了健康，与芸芸众生一样，平静地生活在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

也许因为经历过大难不死，她十分感触，最后补充一句：“如果不是遇上禤老，我只能等死。”孩子满月后不久，她专程抱来给禤老看看、摸摸头，表达她的感激与喜悦。

“禤老的高明在于，他开的中药处方都不猛烈，但一剂一剂下去，病人慢慢就有了变化，到最后，病就奇迹般地好了。”李红毅说，“我在湖北中医学院毕业后，工作过几年，年报读禤老的硕士研究生，接着读他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医院工作。我刚开始看老师开的处方也觉得奇怪，这样的方子能治好病吗？事实证明，有步骤的慢，有时是最快的抵达。”

这正是中医辨证治疗的神秘所在。

不说大话，用行动影响学生

作为广州中医药大学的博士生导师，禤国维带出了数十名硕士、博士生，有些已经成为国内著名的中医皮肤科专家，医院院长陈达灿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禤老与弟子（医院皮肤科主任刘爱民）

越南留学生谢文平毕业时，禤国维给他送了一支笔、一条领带和一双皮鞋，希望他回国后，慎用手中的笔开处方。禤老说：“医生笔下的处方可以救人，也可能误人、杀人。”而领带与皮鞋则寓意堂堂正正做人，脚踏实地做事。

他性格有些内向，话很少，从不对学生说豪言壮语与谈情怀，会把想说的话都写在自己的行动上。有次他不小心摔断了腿，家里没有电梯，上下楼不方便，便叫儿子每天背着自己下楼坐轮椅去上班；下班后，再由他的学生们背上楼回家。他知道，有太多的病人从全国各地慕名赶来，找他看病，甚至国家部委领导人也找他会诊。

每星期他出诊6天，每天门诊少则30多名病人，多则多名。皮肤病患者大多面目全非，有些甚至体无完肤，他每天都要用眼看，用手摸，没有多少个医生能接受这样的“美感”。有些外省病人听不清他的广东普通话，他就用笔写在小纸条上，比如“母鸡可以吃，公鸡不能吃，鸡蛋可以吃。”“最好穿纯棉内衣，不要穿化纤类内衣。”病人都清楚之后，他才放心让其离开。还有些人病快好了，他就劝他们不要再挂他的号，把更多机会留给重症病人，也可以省些专家挂号费。在五十多年的从医岁月里，他的行动让“医生”这个普通的名称有了圣洁的光辉。

中医是人与人的关系，治的是得病的人，不像医疗科技那样是机器与人的关系，治的是人得的病。在这一点上，禤国维的心态更加开放：现代医疗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他非常重视学习与吸收，综合应用到中医临床实践中，令治疗效果更加显著。可以说，他是中医圣手，也是西医高手。

对疑难杂症，他很好斗

国内中医皮肤科最早都附设在中医外科里，没有成为独立的学科。是禤国维带领这支队伍在实践中总结出临床经验与治疗理论，最终从外科中独立出来，成为三级临床学科。医院普遍设有皮肤科，医院皮肤科年诊量更是达30万人次。

禤国维教授创建并引领医院皮肤科发展成为全国服务患者人数最多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中医皮肤科。

但禤国维并没有把发展成果视为自己的功劳，他更愿意挑战高难度的皮肤病领域，性格平和的他，也有“好斗”的基因。

年代初，禤国维担任医院副院长，经常要值班。有一天夜里查房时，发现厕所里有异响，便进去查看，被三个盗贼用斧头打晕，鲜血流了一地。他醒来后艰难地爬出来，走廊里都沾着血，最后被几名实习医生发现，抬到急救室抢救，一个星期后才苏醒过来。

他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问站在病床边的学生：“我背个处方给你听，看记得着记不着？”接着背了起来……

听着听着，有学生哭了。

禤国维从鬼门关中回来了，但头上的两处斧疤长不出头发。作为皮肤科专家，他开始医自己，经过多次试验，伤痕处终于长出了头发。

他低下头让我看，伤口已经被黑白相间的头发掩盖了。继红斑狼疮、皮肌炎、硬皮病、痤疮等领域的建树后，在治疗脱发方面，他又有了新的突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一定挂号找禤老治疗秃顶，让青春再现。

面对工业化学、农药的广泛使用，一些微生物发生了变异，也有一些新的皮肤病出现。遇到这样的病人，禤老就会用显微镜观察，用棉签不停地刮，像雾里看花，寻找新的发现。

他无数个小本本里记录的各种病例与出版的一系列医学专著，足以说明他的一切学术成就，不用嘴吹。

禤国维教授编著的部分医学专著

平静是一种力量

前段时间，我采访了百岁的邓铁涛教授。一提起邓铁涛，禤国维就说：“他是我的老师。”

一对师生，一个岁，一个80岁，两人都是国医大师，也是广东仅有的两位。我突然对广州中医药大学肃然起敬：一所大学只是由一座座房子构成，正是里面的人，才让它有了精神。

右一是禤国维教授，右二为国医大师邓铁涛教授，左二为黄耀燊教授，左一为罗元恺教授。他们都是近现代中医名家。

80岁的禤国医院、大学城分院、二沙岛分院出诊，前些年还到珠海分院出诊。哪里有需要他的病人，他就会定时出现在哪里。即使这样，还远远满足不了患者们的需求，在网上预挂他的号经常要排长队。

我很想问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80岁的身体，行走在病人之间。

可是，还没有等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就说病房有事，出去了。我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

在采访者与患者之间，他自然地选择了与后者在一起。

其实答案是有的，只是没有响亮的语言。

一切都在平静之中进行，又在平静之中结束。

平静在喧闹的时代，便是一种力量。

他曾被采访如何才能长寿，没说吃什么补药、做什么保健操，而是要保持内心的平静。

一个“静”字，让我觉得所写他的一切都显得多余。

我也突然明白，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每天心平气和，不为名利，早晚忙碌在生活的平凡之处，救护生灵，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崇高的话，行动却闪烁着人类最崇高的精神光芒。

采写：广东卫生在线特约记者陈文

编辑：SuHen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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